《艋舺》賣座,絕非偶然,簡單來講,就是導演拍出了一部好看的電影。
從Kuso小品進化成為動人史詩,不但是《艋舺》導演鈕承澤的巧思與妙技,亦是他在廝殺激烈的春節檔市場中勝出的企圖心。
美國導演柯波拉(Francis Coppola)的《教父(The Godfather)》傳奇雖然是從女兒婚禮開場,但是教父在街旁買橘子遭槍擊,卻是黑幫火拚高潮的前奏,熟悉《教父》脈絡的鈕承澤,在《艋舺》一片選擇了雞腿來開場,乍看有些無厘頭,卻因此有了新意,也使得男兒情義有了與台灣過去黑社會電影截然不同的切入觀點。
這種要停格就停格,要插字幕就插字幕的Kuso破題法,兼具了青春、浪漫的狂想氣息(很有日本導演行定勳力作《GO!大暴走》的狂野氣味),再搭配往復拉鋸的流暢敘事,鈕承澤確實找到了與新生代觀眾對話的文法;等到觀眾都已登堂入室之後,他再回歸黑幫爭鬥的史詩主流,就連挑剔的中生代影迷,亦能看得津津有味了。
是的,《艋舺》賣座,無關乎青春夢想的重建,亦難與台北市改造舊社區的強力行銷畫上等號,《艋舺》賣座,純粹只是因為鈕承澤會說故事,且有故事可說,讓觀眾看到了一部有想法,亦有內容的好看電影。
乍看《艋舺》前十五分鐘的戲,卻讓人有些提心吊膽的,原因是迎合市場的Kuso風格,其實有點嗆俗,可以博君一粲,卻很難持久,就像鳳小岳飾演的志龍一樣,囂張搖擺,卻也容易自暴其短,稍有不慎,就會墜入青春校園電影或是古惑仔電影的傳統框架之中。
但是,沒有,《艋舺》的Kuso前戲只是調味,只是要帶出趙又廷飾演的蚊子從寂寞到認同的轉變過程,鈕承澤在處理最關鍵的跳牆戲時,故意留了一手,先只是介紹了他們的集體行動,終場前才又回顧趙又廷在攀牆前的猶疑與決志,讓「跳牆成一夥,青春不回頭」的行動有了最精準的對位符號。先是大刀斬切,快意揮灑,最後才來一記如雷灌頂的回馬槍,這種敢放敢收的剪輯手法,確已證明了鈕承澤懂戲會說戲的功力。
鈕承澤是台灣新電影時期的重要演員,但是那個時期的演員,除了楊惠姍之外,多數演員都只是導演的棋子,做了導演之後的鈕承澤卻懂得讓演員跳出來,《艋舺》的演員空間確實大過以往的台灣電影,這也是創造觀眾投射與共鳴的重要手段。其中,阮經天的表現更勝趙又廷,王識賢的韻味更勝馬如龍,算是全片最重要的關鍵人物。至於席曼寧和陳漢典的鋒芒亦極亮眼,甚至鈕承澤自己下海演出的外省掛角頭,也比《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》的楊清順更精準貼切(鈕承澤強在他的坐姿與眼神,得知兒子真相時的腳步聲,卻顯得亂蹄失控了)!
如果說趙又廷的角色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直率與認真,阮經天的表現則像九轉迴轉般彎轉多變。首先,他的光頭造型在那個髮禁初開的80年代末期,在多數青年強力護髮變髮的年代裡,就顯得格外突出;其次,其他的演員都只會血性談話,只有他吐得出智慧語絲,不管是「今天你不弄死他們,有一天你就會被他們弄死」或「想知道,就會知道」,所有的關鍵語句全都是他來說的;第三,他的情欲傾向,也是全片最詭奇的設計,所有的異性糾纏都與他無關,兄弟間的情義卻全賴他來串連(不管是洗背、代塗強力膠,或者出面頂罪)。至於整齣戲最見城府的設計當然就在於他沒有贅戲,也沒有贅辭,他被廟口角頭馬如龍打個半死,並非單純地只是老大教訓手下而已,暗含的權力鬥爭與歷史恩怨,才是牽動後續劇情的關鍵,至於他是為了復仇,還是志龍,還是廟口,才做出最後抉擇?同樣創造了耐思的曖昧空間。
台灣電影很少看見這麼有血有肉的角色雕塑,看得出鈕承澤對和尚這個角色的偏愛,而阮經天也沒有辜負與錯失這個機會;當然,趙又廷靠著他擅長的憤怒吼勁,保住了他的血性江山,沒有被阮經天把所有的戲份全都吃了乾淨,也算不容易了。
整齣《艋舺》的最大失誤,其實在於馬如龍的Geta角色,關鍵在於他頭戴浴帽出場的Kuso搞笑,以及在那卡西演唱時,張羅著年輕小輩的模樣。鈕承澤確實有意要顛覆前人模式,新塑「俗擱有力」的台灣角頭模樣,但是Geta角頭的豹變模樣,卻失去了必要的連結,你很難想像Kuso搞笑、家法嚴懲以及力戰群雄的三稜鏡如何折射在他身上,相較於其他角色的脈絡鮮明,Geta角頭反而是刻意混血反而混到面目模糊了。
《艋舺》的角頭談判戲也是味蕾精準的詮釋,《教父》中,馬龍白蘭度與五大家族的談判,就因為長子的多嘴,讓對方看出縫隙,而有了下手之心;《艋舺》的談判戲,其實也精準地運用剪接對比,把爾虞我詐與心浮氣燥的流動氣息都換算成演員的五官特寫,讓人一看就明白,但那卻是鈕承澤早已潛入角色與劇情核心,又浮出水面的消化結晶,看過這些場面調度,《艋舺》的魅力即已確然,鈕承澤瀟灑精算的導演地位亦已確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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